平成后浪杀人往事
前 言
今天之所以发这篇文章,不单纯讲一个日本的杀人案,而是这个案子很有意思,它折射了很强的社会状况。
之前大家都在讨论前浪后浪,而在30年前的时候,中国的很多杂志都在聊日本的年轻人强过中国的年轻人,最有名的都市传说就是传说中的夏令营中的较量,文章里说日本年轻人更加独立更加有纪律性,仿佛是那个时代的后浪。
但是,日本的整个平成时代并不是一个奔腾和充满了希望的时代,原本被寄予希望的一代人也并没有那么的光彩照人,这种社会性衰退可以从这个杀人案里看到一个历史脉络。所以这个案子,也许能给我们一些启示吧。
2019年12月16日,现年76岁的熊泽英昭在东京受审。因为杀子,被法院判处6年监禁。
但奇怪的是,日文网络社交平台上充满了对凶手的怜惜,不少人希望法院能对这位老人从轻或进行无罪判罚。
这究竟是为什么?
之所以舆情会有这种反应,是因为案件中种种细节,所勾勒出的这位身家超过2亿日元、拥有数套房产、曾任日本副部级官员的处境,实在是因为儿子的存在而过于绝望。
杀子那一刻,熊泽英昭像是沙俄暴君伊凡雷帝,儿子的死亡,使时代的衰败如同沙俄皇朝命中注定的衰落。
1943年,二战尚未结束,熊泽英昭在日本岐阜县可儿市里一个牙医学博士家庭出生。
在英昭童年,日本正因战争而经济凋敝,百废待兴,老百姓饭都吃不饱。物价暴涨,黑市横行的“战后混乱期”就是熊泽英昭的整个童年。
直到20世纪50年代初“战后混乱期”才在日本政府的调控下渡过。
1953年3月,英昭10岁,熊泽一家来到东京讨生活,在台东区开了一家牙科诊所。
这时,日本政府已经定下了通过外贸推动经济复兴的国策;随着政策落实,物价趋于平稳;日本经济发展开始进入黄金时代。
与此同时,在终身雇佣制与工会的保驾护航,让越来越多的工作者放心工作,逐渐恢复了民众的消费力。
在那个黄金年代,人们充满希望,他们相信只要好好努力,“一生悬命”,就能得到应有的回报。这就是昭和时代的日本特点。
而熊泽家,属于昭和尾巴的那批人。
因为手艺不错,熊泽家牙医诊所生意兴隆,房子在当地盖得相当气派。
由于熊泽家的论文经常在《歯科学報》上刊登,熊泽家被当地人看作名医,过得相当体面。
比你有钱还比你努力,那才是更可怕的。
富庶的生活并没有令熊泽一家产生惰性,熊泽家的二代子女都考上了国内一流大学,毕业后继承了家族企业,从事医学工作。
长子熊泽英昭更是了不得,大学就读被誉为“日本政治家的摇篮”的东京大学法学部,之后还去剑桥留了两年学,成为日本的顶尖后浪。
在他从东大毕业的时候,日本正好处在伊奘诺景气之中,经济正在急速增长,GDP跃居世界第二。
日本国民的消费信心也盛况空前,全民追逐着“三神器”——汽车、空调、彩电。
熊泽家在这一时期开始奔小康,消费升级后,每年都会去新宿华盛顿酒店举行跨年会。
工作后不久,熊泽英昭通过媒人,跟比他小3岁、主修日本古代史的A子结婚。据参加婚礼的人回忆,第一次见到熊泽夫人就感觉很有教养、很有文化。
而A子之所以能给人留下这么好的印象,是因为她出身于纺织品财阀家族,甚至跟前运输大臣荒船清十郎家有姻亲关系。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A子当然给力。
A子的家族,是制作“秩父銘仙(めいせん)的匠人。所谓秩父銘仙,是一种日本的传统手工织物,常用于和服之上;在大正至昭和年代很受欢迎,需求量很大。
在明治维新的殖产兴业的大势,迅速成为地区性的纺织业名户。
在战后,A子的父亲把秩父銘仙裹在肚子上带进黑市贩卖,积累了巨额财富之后,并没有存进银行,而是向房地产和股票交易进军,躲避了“金融经济措施”对货币的冲击,保留了财富。
仅东京市区的房地产面积就超过2500平米。
跟A子这种家庭的结合,让熊泽英昭的妈妈倍感开心。加上正处在高速经济增长期的国运,让这个家庭显得很幸福,充满希望。
但他们不知道,这次经济发展高潮,是日本高速发展时期的终局。对于熊泽来说,这也是他最后的余晖。
1973年,第四次中东战争爆发。世界第一次石油危机。日本GDP径直下降了7%,彻底结束了高速经济发展期,从此进入所谓的低速增长期。
与此同时,日本国民生育率持续下跌,终于在1975年跌破2.0,这个指标是一个分水岭,当一个国家的平均生育率下降至大约2.1以下时,人口萎缩行将开始。
同年3月,熊泽英昭和A子的长子熊泽英一郎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了。
国家发展速度的趋缓和变化,似乎对熊泽英昭一家人来说没有太大的改变。
在此后两年,之前在部门内无声无息的熊泽英昭接连从课员升至课长助理,并因剑桥时期的流利英语,被调任日本驻美国大使馆担任第一秘书。升官发财,一片美好。
1981年,熊泽英昭调回农水省,6岁的英一郎随父母从美国归来,住进位于东京新宿的国家公务员官舍。
从回国上小学开始,家人便开始对英一郎实行“英才教育”。
在那个年代,日本终身雇佣制的工作体系以及社会氛围都很认学历,所以家长用严厉的方式让孩子学习。
具体操作就像《蜡笔小新》里风间彻的妈妈一样,不准他们跟学习以外的事产生任何瓜葛,轻则骂,重则打。
似乎全世界的妈都是一个性格。A子不但像《蜡笔小新》里的风间妈妈,还像是屏幕前你和我的老妈。
她全身心地投入儿子身上,严厉程度甚至连整个官舍都有所耳闻,邻居在接受采访时,更是用了一个很怪的回答表示:“熊泽的妈妈很热衷教育。”
从成绩上来看,热衷教育这个评价词真的没白用。
1987年,英一郎以超过偏差值70分的成绩,顺利考进了盛产东大生的驹场东邦中学,其地位比市重点还要再优秀点。相当于诸位跨越省重点中学,直接上了北京四中。
与此同时,熊泽英昭也在不断高升,坐到了“農林水産省食品流通局砂糖類課課長”的位置。
这一位置在农水省的地位非同小可:农水省有三白高升的讲究。意思是指,在农水省必须有负责过大米、白糖或是牛奶的经验,才会有高升至农水省次长的(副部级)机会。
爸爸拿到了高升的入门券、儿子半条腿踏进了东大;这一切,都像是“昭和榜样”家庭该有的剧本流程。
但在这平静、安详的表象背后,却载满隐忧。
一般来说,日本中学每年都会举行一次家长面谈会;但据英一郎的老师回忆,每次熊泽家来的都是母亲。面谈时,他记忆最深的就是他对母亲施暴的事。
施暴的原因,被现在大多媒体解读为:因为在校遭遇霸凌,便把不忿的心情发泄到家人身上,以至于干出打断了母亲肋骨、把铅笔往母亲手上扎的恶行。简直天怒人怨。
但,从熊泽英一郎的Twitter信息上来看,熊泽英一郎家暴母亲的原因并不唯一。
他在Twitter上,多次提到了看见母亲摔坏玩具的愤怒,以及殴打母亲的快感。但引人关注的是他在后来2017年2月2日的推文中,表达他对于殴打母亲合理性的解释:
“父母对我的教育是有问题的。每次考试考不好的时候,就会打坏我的玩具和模型。因此在高一我吵得过父母以前,这种恐惧感一直围绕着我,于是性格扭曲的我就这么诞生了。”
事实上,在中学生活中,外表不修边幅的熊泽英一郎一直被同学孤立。没有朋友的他,从不参加任何社团,只在网上冲浪。直到1993年,他患上精神分裂症。
1993年,正在担任農林水産省経済局国際部部長的英昭,正在多边贸易谈判,8月内出差13次,即便在国内也要天天加班,压根没时间管自以为是精英学生的儿子。
然而儿子对母亲施暴这件事还是碰了红线,熊泽英昭回家制止。这种道德舆论难以接受的大事,让熊泽英昭的同事都察觉到,省内同事特别互相提醒不要谈及这方面的问题,严禁嚼舌根,足以见得事态之严重。
英一郎出现问题的时刻,也是日本高速发展幻灭的开端。
这一年,日本泡沫经济幻灭,房价暴跌、企业倒闭、失业率开始激增;日本经济形势一片阴霾,社会之前的精神气也随之开始萎靡。
泡沫经济破裂,终身雇佣制度开始瓦解。工作越来越难找,令很多不善于沟通的日本学生备受挫折,所以开始抵触与社会接触,成为蛰居族。
蛰居族的涌现,很大程度上是经济的幻灭与家庭期许之间挤压出的社会现象。因此在当时很多作品中都有体现,其中最有力的大概就是中国80后童年《EVA》中碇真嗣被骂的那句:不上初号机,就给我滚回去。
滚回哪呢?在EVA里可能是Sweet Home,但在现实中影射的大概就是放弃社会责任的懦弱者就该被淘汰吧。
本以为是英一郎一个人的崩溃,最终变成了时代警告的前兆。
高中毕业后,英一郎开始独居。
2001年,在经历退学等一系列周折之后,熊泽英一郎终于在流通经济大学获得了硕士研究生学位,他的毕业论文有关3D动漫建模,打算日后在动漫领域一展身手。
同年,熊泽英昭的职场生涯也在这一年达到巅峰,右迁至农水省事务次官,副部级。
事情好像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有趣的是:悲剧真正令人心碎的点,在于它先给你希望再给你掐灭的戏剧性,熊泽英昭的杀子,莫不在此逻辑之中。
2000年,日本乐天、Livedoor等网络公司的上市,造就了一波IT景气现象,使得日本银行有了经济好转的错觉。
但事实上,日本经济正在持续恶化。不但汇率、日经指数持续走低,就连企业负债总额都达到二战以来的最坏纪录:24万亿日元。
持续的经济低迷,使得低价商品备受欢迎。
从麦当劳推出半价汉堡以来,日本食品界开始大打价格战。以至于食安问题频发,日本国民开始对食安产生不信任感。
这种趋势也波及到了本该在政界大有可为的熊泽英昭。
在任次长期间遇到了BSE(疯牛病)事件,让他异常狼狈,政治生涯变得灰暗,只干了一年次官,就拿着8874万日元退休金走人了。
在失意三年后的2005年,熊泽英昭被任命为日本驻捷克大使。
三年的大使经历与此前的工作履历,让熊泽英昭的退休金累计超过2亿日元。
在2005年就职前,特意给“就业冰河期”没找到合适工作的英一郎安排到了母亲亲戚家的医院上班。但很快,由于跟领导闹得不愉快甚至扬言杀了对方,让英昭不得不多次回国劝阻。
根据最新消息来看,英一郎很可能在这一时期暴力升级:经常骚扰妹妹的未婚夫,导致妹妹婚姻破裂,进而自杀,连锁反应让母亲患上重度抑郁症。
但爱子心切的熊泽夫妇,只得把位于目白的一处居所交给英一郎居住;并把附近公寓和停车场的租金作为每月生活费交给他,大概有80万日元左右。
因此他在网络上称自己的职业是不动产管理者或是地主,经常用父亲的官员身份大放厥词,称他者是蝼蚁、是蟑螂,老爱用信用卡账单大秀优越感。
这种优越感或许来自小时外祖父对他的教诲:“不要开头就说私密马赛,这样会显得你很低贱,你不是普通人。”
即便熊泽家确实富庶,但英一郎从来不讲卫生、不倒垃圾,很快就变成了一个肮脏的地主熊泽扒皮,受邻里厌烦。
为了让儿子回归正常,英昭不但时常口头上鼓励他回归社会,还以「江戸京介」为名建立了推特账号,试图走进儿子的生活,劝导他收拾卫生,回归正常生活。
但英一郎的回复,却都是粗暴的拒绝。
这种生活方式一直延续到2019年5月25日。
由于扔垃圾不妥,遭邻居投诉,英一郎回到了位于东京练马区的豪宅,与父母同住。
5月28日,英昭叫英一郎收拾垃圾,却不料遭致殴打,被儿子按着头往墙上撞,一直追打出院子。
为了回家,他让妻子打听情况,却得到英一郎要求他下跪道歉才能得到原谅的说法。于是,这位76岁的前高官便在晚上回家,向儿子下跪。
6月1日,早上,隔壁小学运动会的声音让英一郎不爽,他冲着窗户大喊要杀了他们。这让英昭担心起自己儿子会像前一天的川崎杀人案中的蛰居族凶手一样,伤及无辜。
下午三点,父子二人再次争吵,当英一郎挥着拳头向自己重来的时候,熊泽英昭拿起在农水省纪念品道具,捅向英一郎的前胸。
在害怕英一郎报复社会和自己的恐惧感催动下,英昭在自己疯狂的儿子身上留下了37个刀口。我过年杀鸡都没有熊泽英昭这么狠,他是真的害怕了。
外交官杀子新闻一出,诸多媒体都关注到了英一郎背后的群体——蛰居族。沐浴在前辈们创造出的80年代的光辉下,日本的蛰居族,彻底拉了胯。
日本内阁府队曾对蛰居族进行过两次统计:2010年的统计人数是69.6万人,2015年为54.1万人。但专家指出,内阁府忽略了40岁以上的蛰居族数量,他们占比50%以上。如果算上他们,日本蛰居族数量超过百万。
这批人大多数都是在日本经济腾飞时出生、在校园暴力激增时上学、在大萧条时上班。因为诸多因素,导致融入不了社会、没有经济收入,使得很多蛰居族不得不靠爸妈的经济过活。
他们带来的社会问题,引起了整个日本社会的担忧,被称为80-50问题。
在大多数人看来,他们是拖日本国家生产力后腿的人、也是这个社会的弃儿、是既没用也无害的垃圾,但当因他们而生的惨案越来越多时,你还会觉得用几个标签就能解释吗?
的确,熊泽英一郎不值得被同情、青叶真司也不值得被原谅,但如果你纵观他的一生,总会产生一个疑问:
为什么他们青春中最深刻的事情,不是热血的棒球天国甲子园和与恋人共度的樱花祭呢?这些看起来冷血恶毒的怪物,究竟是谁制造出来的呢?
想起熊泽英一郎在推特上经常拿“家训”说事,意思就是“孩子是父母一时激情的产物,所以他们必须负责”。
最终,44岁的儿子成了熊泽英一郎的出题人,熊泽英一郎把憋在心里的整个中晚年都化作解题流程,交给监考老师,他曾最重要的儿子37刀作为答案……
无论是前浪还是后浪,都是时间长河中的一部分。
个人的痛苦与欢乐,只能融合在时代的痛苦与欢乐里。